迟(3)
*叶蓝
「喻君。」
「你来了。」喻文州拿著书卷立在橱柜前,在蓝河进房时抬起头对他微笑,「有些事想请你帮忙。」他放下书,拉了拉微开的斗篷。
春寒料峭,未过午时仍易觉得冷。喻文州早些年征战落下了点病根,调养至今还未好全。
「帝君吩咐,蓝河自当尽力。」
「不是什么大事,托你做回信差罢了。」喻文州清浅一笑,拉开柜子最上层的一格,提出一盒匣子,递到蓝河手上。
「要送至何处?」
「兴欣殿。」
蓝河眉头一跳。
「少天不知何处练剑去了,我又尚有几纸文书未处理。想着你和叶前辈尚且算有交情,是以托你走这一遭。」喻文州像是不放心似地又嘱托了句,「切记,要亲手交予他,万不可经人转手。旁人若问,就说是一些陈旧的古玩,经不起风尘,不能开启给人看。」
蓝河抬起眼望了望兴欣殿的大门。
喻文州亲自嘱咐的差事他不敢怠慢,走到了门口说明来意,那个守卫很随便地就放了他进去,告诉了他叶修此刻所在之处。
还拉着他问他什么生辰星座。
也是奇人。
他走进内殿穿过重重回廊,却在最后一个转角处豁然开朗,深宫殿内竟有一大片花林,正逢时节开得正艳,千朵万朵压枝低。
叶修在一棵树下拿着铁锹似乎在堀地,正当他迟疑着要不要贸然过去时,叶修已然先看见了他,对他招手。
「蓝啊。」待他走近,发现叶修挖出的坑里头有几坛酒。他拨开泥土将酒坛拿出来,也没问蓝河来的目的,就地坐下打开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呵呵地笑了起来,「怎么样,香吧?」
蓝河不懂酒,却不知怎地便觉得此人酿出的酒不可能为凡品。他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看着叶修摸了烟斗点上,然后又从怀里掏出几个小酒杯开始斟酒,还是决定先说明来意。
「喻君让我来捎个东西。」他将小心护在怀中的长匣递到叶修眼前,叶修接过时因长年使千机伞而在指腹生成的薄茧轻轻擦过了他的指尖,不知为何竟让他觉得擦出了一点莫名的热度。
「多谢哈。」叶修惦了惦重量,便随意地放在地上。蓝河不禁有些懵,看喻君的态度,他原先以为是个很重要的东西,原来并不是么?
「为了表达谢意,来来让你尝些!」叶修拉下他坐在有几瓣落花覆掩的地上。
「我不会喝酒。」蓝河有些不知所措地端着酒杯。
「哎,别怕。」他咬着烟斗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般,笑得连飘在空中的烟都震颤起来,「这酒,该醉的人就会醉,不会醉的,就算是再饮十坛那也是面无潮红。」
「啊?」蓝河不解地抬起头。
叶修挥了挥手,似乎是觉得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只是让他喝。
「这酒可是用人间清晨仍沾着露水的花还有高山峰顶的融雪酿的,你今日可算是走了运,碰上我开坛。少天在我耳朵边叨念了多久都没机会喝到几次,你可比他好运许多。」
「那我带一点回去给黄少喝可以么?」蓝河一听就有些过意不去了。
「蓝啊,你一株草怎么还有雏鸟情节?亏得你当初化形时我还给你渡过一丝仙气。」叶修调侃着说道。
蓝河一口酒含在嘴里差点噎着,思考了半晌,反正黄少说过这个帝君不需要尊重,他自己都为老不尊了,不必向对喻文州一般恭敬。于是思考了几秒他只吐出一个字。
「……滚。」
「哎,哥也没说不行,你崇拜黄少天便崇拜呗,身为一个帝君心胸宽大,不跟黄少天计较。」
「明明就是人家都不跟你计较好吗?」
「嘿。」叶修倒了倒烟斗将灰倒出来,悠悠地笑了起来,「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好计较的事。」
「反正你也不是人。」
「这可难说。」他打了个呵欠,「你觉得人和仙的差别在哪?我们和更上面的神又有什么差别?」
蓝河一愣。
「……你说话总是这么神神叨叨的么?」
「谁知道呢。」叶修又抽了口烟,「约莫是活得久,许多事情自然就看得透了。」
「什么意思?」
「世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叶修仍旧只是笑。
半晌倒是蓝河有些尴尬了,人好意倒酒给他喝,他这般回嘴倒像是他有些不知好歹了。他端着酒杯又啜饮了口,只觉尝起来如绸缎般滑顺,溜入口中落下喉头没有引起一般酒会带来的灼烧感,甚至叶修若没有主动提,他就会以为是一般的白水也不一定。
「为何要用人间的花和雪?」他忍不住疑惑道,这些东西天上多得不可胜数,且开得更红落得更白,何以千里迢迢往人间走一遭,只为了摘一朵花取一场雪。
「饮酒无非是尝那心酸苦辣,天上的雪花是不错,不过太干净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食人间烟火。」
「要喝得人情百态,怎能不取人间滋味?」叶修笑,身后落花开成了春日第一场盛景,纷纷落落也不知是否有人会怜惜地葬它。他笑着笑着似乎有些醉了,也不知是醉了酒还是醉了春,一句诗慢吟吟地从弯月般的唇角溜出,「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叶修一直在笑,最后视线转向了他。
「戎马止戈处,红尘知音人。」
蓝河愣忡。
平时叶修也笑,可今日他笑起来与往常又有不同,说不上来的令人难以移目。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兴许醉了,脑袋发晕,看着叶修微微发红似桃花的眼角恍惚地无法思考。
「前辈。」
「这不是文州么?怎么样,喝一杯?」叶修靠在树下举着杯子权当招呼。
「前辈的酒在天上那是很排得上名的,那就先谢过前辈了。」喻文州也不推辞,坐在树下斟了一杯慢慢地饮,身旁是不知何时睡着了的蓝河,身上披着一件叶修的外衣。
「呵,我可只会酿,不会喝。」叶修端着酒杯目光悠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喻文州勾起唇角。叶修的酒量在天界和他的酒一样有名。著名的半杯醉一杯倒,没有他不会醉的酒,只有他不喝的酒。虽然酒量差,但他对入口的酒却也是极挑的,但往往喝了一点就醉倒在地,让黄少天大呼浪费。
「说正事吧。」叶修放下酒杯,懒洋洋地抛了一道眼神过去,「为小蓝刚刚拿来的东西来的?」
「是的。」喻文州也放下了酒杯,细细的长眉微微蹙起的同时也收敛了笑意,「上回少天从人间带回来的。这东西不寻常,少天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从山壁里挖出来,散发的邪气甚至灼伤了他的手,景熙说这伤连天界的药都无法治,只能把泛黑的肌肉挖出来防止扩散,再迟些只怕整只手都要废。」
「只怕人间最近会有异变。」
「喔?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叶修看着喻文州神情凝重的脸,重新拿起了匣子,微微眯起眼打量着,「的确,能感觉到有奇怪的能量在里面流动。」
「老冯知道不?」
「方才已去报告了。」喻文州听见这个称呼咳了一声,「天帝认为兹事体大,但不宜声张造成混乱,故让我私下探查。」
「然后你希望我下去一趟帮你查。」叶修接着话头似笑非笑看了过去,「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啊文州。」
「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听过没有?」
「事情还未明朗,又充满危险,思来想去也只有前辈适合。」喻文州依然不动声色地将唇角保持着礼貌的弧度,「这个时节大家都有事情在忙,看了看也只有前辈比较算作是……闲居。」
叶修挑了挑眉。
「说起来,前辈居然让蓝河喝您酿的酒。」喻文州话锋一转,低头看向安静地睡着的蓝河,「真是让人有些意外。」
「也没什么。」叶修又重新抽了一口烟,烟雾缭绕里连脸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不过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醉罢了。」
有一朵花瓣从枝桠坠落,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最后坠入了他的酒杯。
蓝河清醒的时候已接近傍晚,夕阳染得天空一片金黄,像是他在人间看到过的稻穗的颜色。他有些茫然地揉了揉发,试图唤醒沉睡之前的记忆。他记得他替喻君去送了东西,然后在叶修那里喝了酒,可能醉了也可能没有。估计是春风太凉酒太好,才会让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之后呢?
是叶修送他回来的吗?
「醒了?」门口传来春易老的声音,蓝河转头,看见他端着碗朝自己走来。
「嗯。」他按了按太阳穴,坐起来才发觉自己有些晕,「谁送我回来的,叶君吗?」原来自己到底还是醉了。
「不,喻君。」春易老摇头,将碗递到他眼前,「醒酒。」
「喻君?」蓝河一愣,但春易老显然没有要多说其他话的意思,只是送完了醒酒汤便径自离去。
蓝河困惑地端着汤药,金色的光芒透过窗格斜斜地落在了汤碗里,把水泽都染上了同色。他将醒酒汤一饮而尽,而后披上外袍,离开了房间,几乎是发呆着在蓝雨殿里漫步。
他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好像有满腹的疑惑,可却连问题是什么都不晓得;好像开始在意起了些什么东西,但又像是空气一般,明知道它存在,却虚无飘渺的无法捉摸。
难不成是叶修的酒里掺了什么奇怪的成分才让自己变得如此奇怪。他想了想又自己摇了摇头。
「头疼么?」一把温润的声音从身侧传来,蓝河往旁边一看,见喻文州站在庭院里对他笑,旁边是擦拭着剑身的黄少天。
「喻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抱歉方才给您添麻烦了。」
「无妨。」喻文州露出善意的笑,转头又用指尖轻轻触上枝桠的梅花,「初春已至,却不知为何这朵梅花至今还未谢。」
「咱们这里偏寒的关系吧。」黄少天站了起来,挥了挥剑,「冬天也才刚过没多久,冬花春花同开也是一番景致,我觉得特别漂亮,也没什么不好是吧? 」
「是没什么不好。」他低头嗅了嗅,「蓝河,有什么在困扰你么?你看起来有些困惑。」
话锋转得太快,蓝河一时没跟上,反应了几秒才有些尴尬地应了声。
「是不是叶修问你什么了?」黄少天一副很有经验的模样。
蓝河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将叶修问他的话转述出来。
「呃……仙和神有什么不同?」蓝河小声问道。
「嗯……这个嘛……」黄少天犯难地看向喻文州,解释之类的实非他所擅长。
「其实的确没什么不同。」喻文州笑了笑,拍了下黄少天的肩,温言说道,「但神更寡欲了些,寡情少感,也就没什么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同样也难以理解所谓的爱恨嗔痴。」
「也就是说仙活得更像人一点。」黄少天从旁补了句,喻文州颔首。
「这么说来,仙更好了?」
「也并非尽然如此。」喻文州深深地望了蓝河一眼,面对他困惑的目光仅是淡然地笑,「你日后便会明白。」
蓝河张了张口,还想再问仙和人,却发现喻文州似乎已经将话说到山穷水尽。
其实也不尽然是山穷水尽。喻文州负手立在树下,抬头望了望。夕阳已没入地平线下,携了余辉带走白日剩余所有的光,缓慢又不拖泥带水地换成了黑幕。星子开始露脸,散着微弱的光芒。
不是山穷水尽。
只是有些话多说无用。
今日不懂,总有一日会懂。
多情,自便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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